瑞士以来的日子(二),今夏
自古说春短夏长,到了这里,却是春亦短,夏亦简,水白蓝花连衣裙没亮相几回,瑟瑟的秋风已在不远处守候几片枯叶了。这种气候征象于今夏尤甚,假如哪天作悠僧云游,欲寻一处优美地方看看水,吹吹风,则须提早拨开窗幔,检视窗下的那枚温度计,根据刻度上标指的数字来指导出行之穿配。而八月以来的多数情况下,那根红色刻度旁边的关键数目,最喜欢停留波动在二十上下。也就是说,如果你穿裙,则美丽的小腿有侵风受寒之忧;如果你穿长裤,则看水影云,风吹裙裾的心情打了一半儿的折扣。
鉴于这种二难题选,良人只好弃笔徘徊,忖思良久,终于发现了一条万全之策。即,穿裙时也备好仔裤外套,反之穿裤着暖衫时,也不妨悄悄捎上枝叶葳蕤的桃花裙。等到得目的地,再根据实地天气的冷暖变化作以调谴。运用此条绝技,六月末以来的夏天完美地驰过,没有留下多少遗憾。但近几天来,熙熙的夏阳消失殆尽,唯见秋意萧萧,灰云低垂,服装商店里早已换上秋衣,属于裙裾的夏天已然渐行渐远渐无影。古城里稀零几个行人,沿石子路慢慢向河边踱步,河岸方面涌起的雾气,打湿了水草的叶尖,如晨露犹新。下午六七点钟,商店打烊时间,店员一刻也等不得,早早关门而去,只给行人看橱窗。年轻人躲在小酒吧里叽叽咕咕,一张张小木桌,酒杯里映着红红烛光,烛光曳摇,似乎在为远处的教堂传来的夜钟起舞。当然,城里也有穿戴时髦的乞丐,抽一只烟,牵一只大黑狗,迎面而问:“对不起,可以给我一点钱吗?”接到一枚硬币,致声“谢谢”,不给钱,也断不会作牵衣扯角,穷追不舍之骇人之举,他很可能逐月从政府处领取一份救济金。一般居民不必装防盗门,夜里城中走逛,不必身揣防身物。这里是安全的。
此时此刻,那里正当酷暑,且还将要热上一两个月。暴烈的日头直射地面,反光乱晃花人眼。人声从各处传来,各处都随着漫漫热气沸腾喧嚣。商店人头攒动,车嚣震破耳膜,行人如风走沙,摊贩贴街绝叫,眼前的一切唯使人想到万丈红尘一词之外,竟难有别念。空调不扭到适当位置,仍得闷闷地冒一身汗。热虽热得使人坐立不安,但每日总可频繁地换穿各色的衫裙,挽以不同的发髻,得得地穿过涌涌人流。鞋跟足有六七厘高,如同一个女哪吒,足踏火轮破水而出,高高地俯视四穹,对眼皮子底下黑压压的流动的人海投以怜悯的目光。跟高艺胆大,这哪吒顾盼溢彩,运行着火轮滚过地下铁,滚过城市新区。中途(广州尤多),或许一个,或许两枚,突见可疑女子窜入视线,作惊乍色,作惊艳状,仰慕难抑地拦路惊叹:“靓女,靓女,你好气质,你的衫好漂亮!”被赞的听到有人恭维自己,不免人性难改,面露喜色,丧失了一点点在大城市生活应当时刻准备着的戒备,停下来看看究竟。继而,可疑女子赞包,赞发髻,赞火轮,最后,她终于建议道:“靓女,我是XXX品牌公司的销售顾问,我们有一款产品再适合你不过了,你随我去看看好吗?”她热情地指指不远处“哪,就在那儿,不远!”这时节,理智尚存的,会得反应过来,说声“Sorry,没时间!”转身疾走。已然失去自制力的,则如木偶一般地随女前走,东转西折,最后势必抵达一间神秘的大楼里的一间神秘房子。抬眼望去,那里有一大群骄傲的哪吒,正在微笑着抚摸销售顾问们所推介的产品——我做过一次清醒但好奇的哪吒,故而知悉这类商业故事。但幸运之哪吒,遇到的是勇于推介产品的销售员,不幸之哪吒会遭遇什么,这世道,实在很难说。
瑞士卢塞恩的榖糠古桥。在桥梁上,绘有1626年嘉士伯·梅格林格尔(Casper Meglinger)的三角形木板画“死亡之舞”(The Dance of the Death),描述了当年黑死病流行的景象。在这些小小的画幅里,万民呼走,尸伏遍野。而在人群中,在活人的背后,总是穿插站立有一只或几只张牙舞爪的骷髅,其幽灵的本质,使仍在惊惧颤栗的活人不能觉察。幽灵旁边的活人,心存侥幸地走在街巷里,或者搂着亲人尸首悲伤哭泣。但是,他不知道,死期已至,马上临到他要死了。一板板看过去,现代的观众们,感到股股寒意从画中袭来。据说,欧洲人不随地吐痰,注重个人及公共卫生,即自这场大瘟疫始。现在,这可怕的幽灵气息似乎又复活了,正盘踞在现代的骄傲的活人们的世界。黑死病可寻方医治,精神上疯狂地生了疮,长了瘤,有什么法子治,从哪里着手治?唉,我这样的小蝼蚁,唯有发一声叹息,许一份期盼。愿自已的家人,亲友,静度岁月,健康平安。
作者:惊鸿